称其为诗友似乎有些高抬了,因为我不曾写诗,而其也不曾写诗。只是偶有闲暇,相约而聚,手舞足蹈地论论诗,摇头晃脑地吟吟诗,泄一番因误入歧路而未能了却的诗人梦,故而相互戏称为诗友。梦毕竟是今生难圆的残梦了,梦醒时分,才发现我们都无奈地生活在平地上,生活在现实中,普通而又俗气,俗气而又普通。比如他是一个小科员,比如我是一个小笔工:比如锅碗瓢勺煤气炉,比如油盐酱醋雪里蕻。不得不为荣辱沉浮而耿耿于怀,不得不为住房子女而跑西奔东。活得很累很沉,一点儿也不潇洒。我说,这年头不得不向钱看,有钱能买鬼推磨。诗友说不全对,还得向前看,莫愁前路无知已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我说,我们已不再浪漫。诗友说,心诚则灵,上帝还会有的。诗友的信念让人在世俗的铜臭中感到一丝光明。诗友从小灌饱了六十年代初的精神之乳,信奉谦虚克已忠诚奉公,起五更睡半夜,跑前侍后,千般活儿都干得清清爽爽,万种业务捋得板板正正。诗友的脑袋扛在头儿的肩上,诗友的腿儿似乎为头儿才长,同事皆说诗友是头儿的公文袋,想翻什么就顺手掏出来。诗友的老婆却说诗友是泼出去的水,卖出去的郎。诗友含辛茹苦多少年,磨出了耐性。老婆说他是“忍者神龟”,可是诗友却说,埋头拉车莫看路,领导心里自有数,理解万岁!不是不提拔,是时机没到。时机在诗友伸长脖子拉车的日子里轰然而至了。机构变动人员调整,下的下上的上,哭的哭唱的唱。有权有势的,得宠的失宠的,千奇百怪的面孔一番较量挣扎,或“老人家探路”或“曲线救驾”无不登台表演,仅此一夜间,平衡协调搭配互补,名花有主交椅无空。在千百双神态各异的眼神中,那一捆捆一撂撂的公文下发了。鲜红的图章还残留着刺鼻的异味儿。就在这走个穿绿的来个穿红的喧嚣声中,诗友——这个想以拼命工作感动上帝的人,突然失踪了。诗友的老婆——一个因过度操劳而纤细瘦弱的女人,涕泪交流地找到了诗友的办公室。什么音讯儿也没问到,只看到了诗友办公桌上那份任命书。诗友被任命为小城边远地区一个畜牧站的站长,而且还是副的。诗友的老婆凄惨惨悲切切地来到我和诗友摇头晃脑吟诗的小屋,连声地说,怪我怪我,想当,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却把他卖错了地方,现在可怎么好呢?你想想看,他是学历史的,蹲了大半辈子机关,叫他去畜牧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?他能干什么呢?是能给牛骡打针,还是能给驴马接崽?又能怪谁呢?他是一头哑巴驴,带着蒙眼子拉了这些年的磨,这下没听响动让人给宰了。我早就说过,咱们家底子薄,没有混事的本,瞧瞧那些人啥不懂不照样捞个正副职!“别说了,说这些有什么用?”我打断诗友老婆的怨声,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人。“找。哪儿去找?一分钱没装,三天了!”诗友的老婆说着说着,一个劲儿抹眼泪。直把个半新手帕儿擦得拧得出水来。诗友他绝对不会出问题,凭多年交往的心灵感应,我向诗友的老婆打了保票。诗友的老婆终于在我的劝说中蹒跚着走回去了。而我的心却一下子空落落的苍白起来。我了解敦厚的诗友内里的那份倔强,被愚弄的羞辱,被冷落的荒凉。诗友他一定是找个阴暗的角落、僻静的地方,独自郁郁地舔拭伤口去了。可是,这毕竟仅仅是我的猜想。我能如此大包大揽地打保票?投入太多的诗友,却没有一分失意的心理准备,这对于善做思想工作的他,不能不是一种失误。人的失误何止仅此呢?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自我,怎么可以自救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