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乡有条几十里长的大清沟,沟上有座漫水桥。漫水桥漫水桥,有水就漫过桥。想来桥名便缘于此,桥由三条石板搭成,虽简陋却是几十个村子出入的门户,漫水桥地处荒湖滩,方圆数十里没人烟,儿时的记忆里,漫水桥尽是些牛头马面蛇妖水怪的故事。若遇雨季洪水泛滥,漫水桥总是凶信频传,或妇孺落水,或商贩失踪,于是那鬼妖的传说便又精彩了三分,年复一年漫水桥蒙上了神秘的色彩,人们对桥的恐惧也与日俱增了,只记得吵架口角会诅咒“让你过不了漫水桥!”只记得大人吓唬哭闹的孩子会喝斥:“不听话把你扔到漫水桥!”无论多么可怕,是桥总得有人过,于是便有了张大胆李大胆的传说,有了夜闯漫水桥“智斗水妖精”的故事。可是生活中胆大的不是太多,特别像我们那些读书的孩子,在那死寂的旷湖里,钻进长长的荒草坡,下了高高的黄土坎,跳上缝隙如沟的小石板,怎能不冷汗如雨头发根直竖呢?童年时上初中要到三十里开外的镇上,星期天中午总是早早喝了菜粥,背着草筐的妈妈送我上路,亲眼见我过桥影子变成小黑点才放心返回,星期六下午不及上完最后一节课,便吆喝同伴没命地朝家奔,秋冬日短,离桥老远幕色便四合了,大家心头一沉再也不说一句话,直到远远地看见几只闪亮的小灯笼,才又欢呼雀跃起来,那是各家的母亲正站在高高的土坎上迎接晚归的孩子呢!后来不知什么缘故,桥头突然搬来一位木匠老人,两间小土屋,门前搭个小凉棚,空旷的荒野便终日响起了哧哧的锯木声,所有张大胆李大胆的传说都被淹没了。我和伙伴们再也不用妈妈接送。我们时常给老人带去新鲜苞米、通红的枣儿,甚至从镇上买回几颗香糖三二块麻饼。老人喜欢我们,我们更需要老人。老人的咳嗽声为我们壮胆,老人的锯声锤声是我们最美的音乐。每到星期六晚上,小土屋便早早亮起灯光。那灯光对于正在黑黢黢路上奔走的孩子来说,就是一轮温暖的太阳啊!那一豆灯光曾经给我们多少希冀多少力量,倘若偶有一次老人不在,我们便立刻有了天塌地陷之感,狠命地咒骂起那叫人胆颤心惊的桥来。我在一次初中作文竞赛中写道:我的理想是亲手给家乡建一座大桥!尽管这理想太不伟大,但在当时却是我最迫切的愿望了。可惜我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。成年后供职他乡,当走过了数不清的铁路桥公路桥、木桥石桥水泥桥之后,便禁不住深深叹息故乡的漫水桥来。今年春天,我终于有了回乡探亲的机会,少小离乡老大回,那怎样的心境便可想而知了,当我正担心仅容牛蹄和独轮车的漫水桥,怎容得下大客车的车轮时,家乡便以崭新的容貌扑面而来了。宽敞明亮的瓦房,直指云天的电视机天线,轰鸣着穿梭而过的四轮机群,还有那一张张春风满面的笑脸。荒草坡不见了,黄土坎上一排排树木正吐新绿,三条小石板的漫水桥,已成为遥远的故事沉入水底。堤坡平整的大清沟上,气宇轩昂地挺起了一座造型大方的石拱桥。桥头两边刻着“春光温暖万人心,金桥通向幸福路”的对联。更为喜人的是,桥头建起了一所初级中学,几百个孩子正在无忧无虑地花园般的校园里学习,融融的春日里,一片朗朗的读书声。当年的木匠老人还活着,他一下子认出了我,便朗笑着说:“哦!回来吧回来吧,再也不用害怕过桥了。”老人的话音刚落,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。童年苦涩而又温馨的记忆,全都在心头泛起。我想起了妈妈的灯笼,也想起了小土屋的灯光。下课的钟声打断了我的思绪,一群群服饰鲜艳的孩子们拥挤着跑出了校门。放学了,欢歌笑语在平坦的桥上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