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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夜奔

土尊者连日来隐隐成为一行人的首领,此时突然离去,剩下不会言语又性情木讷的木尊者,与徐市两人相对无言,场面一时有些冷清。

他平时总是默默跟在土尊者身后,除了背负徐市姬彦飞渡悬崖,不曾展露过武功。因而徐市两人不但不了解他的身手,连他的相貌都还未曾仔细看过。此时在火光下看来,只见他身材不甚高大,瘦削之极。满脸刀刻样的皱纹,一头乱发白多黑少,勉强拿个木簪别住。夜色中单薄而立,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到。土尊者插科打诨,已颇没有高手风范。这木尊者一副老农嘴脸,实在更加不堪。

姬彦瞅着瞅着,心中又蠢蠢欲动起来。突然向木尊者试探道:“这位……木前辈,胖子一走,凭你自己功力恐怕没法带我两个人过关吧?”

木尊者依旧是满脸木然。径直走到旁边寻了一块三尺见方半人高的大石头,扬起右掌一拍。“嘭”的一声闷响,声音不大,但极为低沉悠远,不住在四周林谷间回荡。木尊者转身回到火堆边,坐下闭目养神,不再理会。那巨石初时没有什么异样,后来表面渐渐斑驳脱落,四下碎裂,而后化做齑粉。给风一吹,了无痕迹。

姬彦呆呆看着,到那石粉被吹得一丝不剩了,才回过神来,大声道:“哼,打碎块儿破石头很了不起吗?吓唬谁呢!”一边拉着徐市,找个离木尊者极远的角落去了。徐市本来也吃了一惊,更佩服姬彦看了木尊者恐怖身手依然毫不畏惧。后来被他拉着,只觉得他柔软小手满是冷汗,不住颤抖,知道这小子也是吓得够戗。不由暗暗发笑。

徐市连日劳顿,早已疲惫不堪。不多时便酣然入睡。不知过了多久,突然脸颊一阵麻痒,打了个激灵,自梦中惊醒。

他刚要起身,被一只小手压在胸前,却是姬彦把嘴凑到他耳边,用极细极小的声音说道:“别做声,也别乱动,看我写给你的话。”当下屏住呼吸,依言扭头观瞧。

姬彦本在他左边,与他并排而卧,此时用左肘支着身子,右手拿着根细小树枝,在地上轻轻划动。徐市借着火光,见他缓缓写道:“我引他来,你用白天那招。”

徐市大吃一惊,始知姬彦竟要趁木尊者一个人的机会,铤而走险。他这些天想及重病中的高渐离,也是归心似箭。但是自己全无武功,只有个从不曾用过的奇怪招式,实在没有信心。

姬彦见他脸色惶恐不定,知他心中所想,又写道:“齐燕世仇,我命休矣。”

昔年燕昭王派乐毅伐齐,连下七十余城,险些灭了齐国国祚。后来虽然靠田单用火牛阵击破燕军,夺回失地,也是元气大伤。亡国之仇,不共戴天。姬彦乃燕国贵戚,落入齐人手中怕是九死一生。

徐市知晓两国典故,明白他所言不虚。他虽然温和宽厚,但极重情义。是以当初才能在行馆冒死卫主,寸步不让。如今看自己这平生第一个好朋友满脸憔悴,危在旦夕,心中豪气顿生。方才木尊者出手威慑,功力匪夷所思。但左右不过一死,不如一搏!念及于此,心情反而镇定下来。眼中透出决然之色,轻轻点了点头。

姬彦见他肯为了自己安危,甘冒大险,心中说不尽的欢喜。他作此决定,本也颇为忐忑,此时却是满怀安慰,虽死无憾。深深看了徐市一眼,将鱼肠剑交在他手上,从旁边抽出一条准备好的树枝,起身向木尊者而去。

此时情景与五日之前,实在是如出一辙。只不过姬彦出手的对象换成了木尊者。那木尊者听觉何其敏锐,听见破空之声,早已睁开双目,两眼暴出精光。一跃而起,使了个“海底捞月”,将枝梢抓在手中,运力一抖,姬彦轻哼一声,自空中倒飞出去,跌落在地。

他跌落的地方恰在徐市身后。木尊者急于察看姬彦伤势,只道徐市尚在熟睡,不疑有他,抬腿就要从他身上迈过。徐市早蓄力多时,保命绝招顺势而出,鱼肠剑带着一道流光,自木尊者前胸深深刺入!

原本以木尊者之能,徐市纵有荆坷亲授的剑法,也绝无胜机可言。但这招本身也确实精妙难测。木尊者先入为主,认为徐市只是个普通仆童,万没料到他竟能施展如此诡异招式。又因他护体真气强横无比,寻常刀剑难伤,平时出手难免托大。却忘了鱼肠剑乃大师欧冶子为刺客而铸的盖世神兵,专破护体真气。这种种因素一时交集,酿成木尊者今日之败。

眼睁睁看着鱼肠无阻无碍,透胸而入。木尊者一怒之下,将残余功力汇于右掌,就要向徐市头顶拍落。猛然间看到徐市尚存稚气的脸上浮现出喜悦震惊乃至懊悔神色,知道他刺伤自己也是被逼无奈,心下一叹。他与土尊者此次奉命挟持姬彦,牵连徐市,本就心存内疚。这些天见徐市善良忠厚,对他颇为喜爱。犹豫再三,到底不忍下手,霎时间气力散尽,摔倒在地。

徐市目的达到,却不见半点喜悦。他头上身上溅了不少鲜血,也不知躲闪擦拭,只是举着自己双手,喃喃道:“我杀了人了,我杀了人了!”目光呆滞,神情迷乱。

这时姬彦蹒跚走来。他方才佯做攻击,借力向徐市方向跌落,因此只被余劲震得轻伤,没什么大碍。他见徐市为了杀人之事自责,便扯住徐市衣袖,在他耳边大声道:“徐市,你醒醒!他只是受伤,他没死!”

徐市给他一扯一吼,渐渐清醒过来。低头看去,只见木尊者委顿在地,面如金纸,但两眼紧闭,鼻翼张翕,却是一息尚存。鱼肠剑正插在他左胸,想是因为内功深湛缘故,并不似寻常人伤口般血如泉涌。但也是汩汩而出,难以遏止。

姬彦生长于宫墙之内,耳渲目染都是杀伐勾斗之事。因此虽然年幼,决绝果敢远在徐市之上。伸手拔了宝剑,作势就要再次刺下。

徐市急忙拦道:“他已经受了重伤,不能抓你去齐国。就不要杀他了罢!”

姬彦顿了顿,叹道:“我也不想杀他。但若是他养好伤,或者给那胖子报了信,到时候他们再来抓我,你我怎么抵挡?”

徐市被问得哑口无言。他见姬彦打定主意要取木尊者性命,情急之下心中一动,捋起衣袖露出手腕上两道齿痕,说道:“我手腕受伤还是他送的伤药。大丈夫恩怨分明,万万不能做恩将仇报之事!”

姬彦看见齿痕,心中涌动柔情,杀气终于慢慢消去。抿嘴笑道:“好好好,看在那药如此灵验的份上,便饶他一命。不过你一个小书童,又称什么大丈夫了?”

徐市救下木尊者性命,满心欢喜,笑呵呵道:“是,我不是大丈夫,你姬公子才是好么!”

两人相视而笑。几日来虽然相处融洽,但毕竟身在人手,此时重获自由,轻松欢喜之意更在先前之上。

徐市伸手进木尊者怀中,寻出当日那青色玉瓶。将瓶口倒转,一股脑儿撒在伤口之上。这伤药结膜止血,神效依旧。但伤口实在极深,又在要害,恐怕愈合康复,也是数日之后的事了。

木尊者业已醒来,看着徐市为他上药止血,神色甚是复杂。徐市将伤口收拾完毕,向木尊者施了一礼道:“木前辈,我们多有得罪,只是为了逃回燕国,还请见谅。后会有期!”

姬彦在旁边笑道:“你还想跟他们碰面吗?我希望还是后会无期罢!”

徐市连连称是。两人一路说笑,携手向前面关口方向而去。

却不知两人走后,木尊者突然翻身坐起,手里擎着一只纸鹤,就要放飞。但看见地上已空的青玉药瓶,又将纸鹤收起。叹了口气,闭目运功,疗起伤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