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《密云不雨》中段中有回忆:记不得我们全家欢畅大笑,尤其是记不得父母有过开怀大笑的场景。我甚至无法设想:每星期,不,每半个月吧,我们如果能像听到一出好相声段子那样,全家能前合后仰大笑一场——我们家整个的“进序”会是什么样子?母亲是在不停地做事,虽然离的只有二里地,每星期最多只能匆匆回来吃顿饭,安排一下保姆,处理我们换洗衣服,她就“走了”,父亲有时也闪一下笑容:“你们不要学韩信,他功劳最盛时,请求刘邦给他免死权,兵刃不杀韩信,他什么都想到了,但吕后杀他,用的却是菜刀。也不要学李广,灞陵尉是喝醉了酒侮辱他,他当上将军还要记仇,他不能封侯是他自己的原因,小家子气,吃不得一点亏。”他的笑容是这样的,“嗯”——先这么轻轻一带,然后半张口,身子稍稍前倾,“啊哈……呵呵……”他笑得很真诚,也很有节制,时间也很短,再然后就平静了。父母亲都能静得秋水一样。母亲从法院回到家,也到父亲房里转一遭,轻轻地说几句,你不用心,还会以为房里没有人。然后母亲就平静地夹着“本子”,冲保姆微笑一下,手一摆就“走了”。她“回来”是什么样子真的没印象,也许那时我太粗心,但她“走了”是记得太清楚了:就我那时的心理,她离开我,我会一阵轻松。父亲是不问我的功课的,但母亲真的有点空闲的话,会搜看我的书包,找我的成绩单——我的成绩分数,自知很丢人——母亲每次看过都会说:“真丢人,吃僧。”看也不看我一眼,就又“走了”。她一定每次都很失望。所以她能不失望“走了”我会一阵心里轻松:又过一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