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城空间种田筠娘二三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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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那日,黑黢黢的天上,破麻袋一样的云阴沉沉地压过去,咸滋滋的风像女人脸上的眼泪鼻涕。李筠让印子骑上槽里留下那批瘦不拉叽,一瘸一拐的老马,去给他家老爷报喜。

柳牡丹遭冷水一泼,七魂回来六魂。美人七分眼,那眼神凄婉顾盼,如玉面冰珠,贵妃出浴婆娑眼,雾里惆怅更怜人。

开封府上这第一大清倌儿,桃花脸,盈盈腰,绸缎头发白玉手。能诗能文,筝琴琵琶样样精,唱起曲儿来,如同昆仑山上的水珠儿滴进莲池里的神仙洞,夸一句仙宫妙音也不为过。

别的女人露着白花花的条子香汗淋漓,也比不上她一个指甲盖扣几根烂蚕丝。

李筠只觉得头顶上像是直劈来九道天雷,没想到啊,她李筠娘有今日。

刘明即便平日里再冷言冷语,钢铁铜墙一样捂不热,那也罢了。好歹是里外都是冷钉子,经年累月的,冷钉子也得给磨成热婆子,哪成想,这冷钉子先扎了别人的热屁股,还捅出个蛋来。

“夫人,你要为牡丹做主啊…三月前儿那刘老爷喝醉了酒,便,便…”

“我能为你做什么主,等你那老爷回来,再娶你进门儿”李筠冷声冷气地说,青着张脸。

柳牡丹不吱声儿了,李筠走到偏房门口,被阴潮潮的风灌了一胸膛,心口像是揣着块万年寒玉,冷得她直打颤。

“这场雨像是从阴曹地府下来的,闷得我头昏眼疼。”

小扇软软的手指头不紧不慢地在李筠头上一深一浅地踩进踩出,“夫人,可有什么打算?”

“明日,你去请个郎中,给她清倌儿把把脉,开几副安胎药…一切等…”李筠不愿再说,把小扇支了出去,挨着床,睡了个昏天黑地。

不知怎的,李筠听见一阵阵鬼哭狼嚎,耳边尽是些咿咿呀呀的小鬼飞来飞去,闸刀咔咔作响,烫油呲呲啦啦,噼里啪啦到处飞溅,男人女人老朽孩童哭地肝胆俱裂,喊地黑天泯日,一些人手脚断了一半,生了烂疮的断肢像黑黢黢红溜溜的烂藕,拉着生脓流油的丝,半吊着甩过来甩过去,荡过去荡过来。一些人被甩进半米高的刀阵,扎成个筛子人,白花花的肠子绕一个连一个的尖刀,像一摊摊死蛇。

地上尽是一坨坨一堆堆烂肉,蛆虫肥得像豆子一样,不知道哪来个洞洞,钻出来半臂长个白眼睛小娃娃,瘦得跟个骷髅似的,追着李筠娘跑呀跑,跑呀跑。李筠娘跑得越快,那骷髅娃子也跑得越快,李筠娘往楼梯上跑,那骷髅娃子两脚一并,一跳一跳地追着她,咧着嘴,露出两排红敷敷的肉。

李筠是被吓醒的,她醒时东天边儿上刚泛起一丝鱼肚白,外边稀稀拉拉的已经有人在走动,偶尔几声格外明亮的狗传到院子里。

那白眼珠子骷髅一样的鬼娃子…

李筠冲进柳牡丹房里时,只见她紧闭着眼睛,两排牙齿咬得额上青筋暴起,脸上的汗水珠儿似地一滴滴地往外渗,掀开被子一瞧,两腿间一处猩红。

等那大夫赶来时,腿中间的血都结成了块儿,孩子半夜没的,那柳牡丹淋了一晚上雨,又发了惊厥,胎还没坐稳的孩子,活活死在肚子里。

大夫说,不知道柳牡丹还醒不醒,哪怕醒了,也再活不了几天儿。

印子骑着瘦不拉叽的马去给刘明报喜,

城西老鳏汉子赶着黄牛去给刘明报丧。

等刘家下人伺候柳牡丹三天屎尿,等刘家把布里裹的巴掌大的肉坨子埋了三天,刘老爷回来了。

“柳牡丹人呢?”刘明骑了一天一夜的马,直接冲进内院儿,双目血红。

“在偏房,还没醒”李筠淡淡道。

闻言,刘明哑声说“孩子呢”

“埋了”

“挖出来”

李筠看了眼刘明,刘老爷仍打理地一丝不苟,只是面色清灰,眼里一片血红。

“老爷累了,先歇歇吧”李筠回了房,她胸口像含了块石头,堵得她直想吐。

看着李筠的背影,刘明的嘴巴张了又张,终于一句话也没说。

他得把那埋了的挖出来好好瞧瞧,是娃子还是狸子,他还从不曾听说,天下有男女连手都没摸到就生了个孩子的。

小扇说老爷亲骑马去西山上把那孩子挖了出来。

那孩子被布包着,左右不过老爷半个巴掌大,他把那孩子拿在手上,那孩子哪里成形,埋在土里头三天,早就臭了烂了爬满了蛆,刘老爷就把那肉坨子摊在布上,看了个真真切切。

刘明啊刘明,这孩子就这么要紧?投胎半路上还硬被你这个爹拉回来诉一番爱心?

刘明当日回来,破天荒歇在书房,他想不通,那柳牡丹是因着何事来陷害他刘明,让他夫妻离心。现下他刘明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,只望等那柳牡丹醒了,与她对峙一番。

第二日,刘明正要派人把神医请了来,偏房里就不好了。待他去看时,柳牡丹满身都是白糊糊的粘汗,像参了水的米糊糊,掀开眼皮子一瞧,黑眼仁儿已经散了。

不过一上午,开封府里上到举人老爷,下到顽劣小儿都得了消息,隆兴布庄的刘老爷,把开封城里美赛何仙姑,才比蔡文姬的清倌儿柳牡丹当成了买条子的娼马子。不仅捅了个蛋子,还被京城来那母老虎吓破了胆,不仅亲手毒死了三个半月大的胎儿,连那柳清倌儿也没放过。

柳牡丹,开封府多少酸秀才的心尖尖儿啊,那刘明能有好果子吃吗。

那日半夜,刘明和筠娘并排躺在床上,谁也睡不着,谁也没说话,闭着眼假装睡着。

突然传来崩崩崩的捶门声,“老爷,夫人走水啦,走水啦”小六在门外叫地像只打鸣的鸡,有人蹬着木底鞋满院子地跑得哒哒哒,有哗啦啦的泼水声,丫鬟们又叫又哭,马儿们惊啼阵阵,发出一声声嘶鸣。

“二丫头!”刘明拉着筠娘就往外奔,果不其然,火从马棚烧起来,连带着几间偏房也成了一片火海,干草被烧得噼里啪啦,半炭的木板吱吱啦啦的,火光伴着浓烟,直直冲上去里,把头顶的黑天儿照得一片亮堂堂。

李筠看着刘府里的人们东跑西窜,像一群被毁了窝的老鼠,吱喳喳乱叫,刘明把她放到内院花坛檐子上,飞一般奔到火里去了,像一阵白花花的风。

李筠坐在檐子上,眼睛里挤满了热滚滚的水珠子,她眼看着偏房塌了,像一块儿散塌塌的木炭,啪地一声拍在地上,成了一摊粉。

刘明你快出来吧,我怕得要死,你出来了我就不怪你了,你快出来吧。筠娘哆嗦着,她觉着那火越来越旺,都要烧到她跟前儿了,她不敢走,她怕等她跑了出去了,刘府成了一片火海,刘明啊小扇啊,六儿啊都在活里烧成半人大一块儿炭;她又不敢进去,她怕她一去,那缠着火麒麟的房梁咵擦一下压到她背上,如此等啊等,像在刀尖儿上翻来覆去地走啊,跳啊,跑啊,越走越快,越跳越高,越跑越急…

刘明进去是白花花的旋风,出来就是黑黢黢的泥吧,他把小扇抗出来了,小扇像那太阳下嗮蔫了的黄花菜,毫无生机地趴在刘明背上,背上的衣服被烧了个大窟窿,洞下边儿的皮肤成了紫红色。

刘明把小扇放到李筠旁边,“还好没伤着皮肉,我去请大夫来”他平静地说,喘着粗气,声音却像一座山,又浑又厚。

刘家这场火,烧了大半夜,原来一套套一套,层层叠叠的大瓦房,被烧得只剩个框架。开封城里的人都说,是牡丹母子来索命了,那刘明个人种的苦果子,也得个人吞。